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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51】
三十儿。
连片炸响的爆仗声终于渐弱了,荀渐才从机械局宿舍的父母家出来。
下午他就被韩奕撵了回去，南风帮他给老爷子老太太买的礼物并没有博得老人家的几分欢心,它们被原封不动的搁在鞋柜上,备受冷落。
他爸递给荀渐的眼色，佐证着斜躺在床上的妈是在装病。
荀渐冲他爸点点头，接过他手上拳头大的红富士,接过月牙儿弯的水果刀，用脚把椅子勾到床边坐下,削着苹果,声音低沉。“妈,我都回来了,您还不好啊。”
他妈鼻子里哼出一口气，没动换。荀渐把削断的苹果皮塞进嘴里,嚼出了咔嚓声。他妈这才扭个身坐起来，抬手呼在荀渐的肩膀上，喝道：“脏不脏！皮也能吃？！”
荀渐嘿嘿一乐，没躲，其实那巴掌也不疼，比起小时候不知短了多少劲儿。他把个大苹果递给他妈，说：“面和馅儿都好了，就差您这个会包的出手了……”
荀妈叹了口气，虽还是不搭理荀渐手里的苹果，却在用脚划拉拖鞋了，“你爸拌的馅儿能吃？不齁死你！”
荀渐推开椅子让出地方给他妈起床，说：“我拌的。”荀妈一怔，食指硬邦邦的戳在他的脑门儿上，“你就知道招我啊！你就知道招我！”
饺子不咸，甚至有点淡，与以往不同的不光是荀渐下厨了，还有荀渐对唠叨了一晚上的他妈半个字的嘴都没回。
电视上跨年钟响起的时候，荀渐要走，让他俩早点休息，说兄弟们还等着他。他妈点点头，看他穿的单薄，就把老头子的围巾塞给他。照以往，荀渐是不会接的，可这回他不但接了，还直接就围在了脖子上。
关门声淹没在依稀的鞭炮声里，荀妈看看他爸，喃喃道：“懂事儿了。”
其实这应该算是年初一了。
荀渐抬头，仰望深蓝的夜空，弥散的烟火遮住天际，火药味浓的呛人，他却不在乎，深深的吸了口气。
路边的车晃晃灯，宫战从车上下来，招呼声：“荀哥。”
荀渐问他，怎么在这儿？
宫战说：“弈哥也来了，那边放水呢，接您一块过节。”
“哪儿去？”荀渐问。
宫战已经打开车门，“外面呛人。荀哥上车说呗。”
荀渐隐约觉出什么，用膝盖把车门盯上，笑了笑说：“我脑袋疼，回去睡觉了，你们玩吧。”
他转身想走，差点撞在韩奕的鼻子上。
不光韩奕，还有小安，连同宫战直接将他合围了起来。荀渐把抄在兜里的手拿出来，冷森森道：“别闹，我要回去睡觉。”
韩奕笑道：“谁跟你闹了，大过年的睡个屁，走走走喝酒去！”
“要喝家去喝。”他把手挡在胸前，挡住韩奕伸过来的半个大胳膊。韩奕“嘶”他，一使眼色，三个人就连推戴搡的把荀渐挤到了车里。
一上车，韩奕就搂着荀渐的膀子，带着胡茬儿的嘴凑在他耳边，“渐子我告诉你，兄弟们都在场子等你，甭管你心里啥滋味，都给我熬着。成不成？”
他的大长胳膊不光搂着，手还掐着荀渐的肩。他说“成不成？”指头也使着劲，捏着他的肩头。荀渐扭脸想看他，却根本看不清，一是太黑，一是太近。他只觉得韩奕呼出的气喷在自己脸上，深刻的证明着这距离已经不分彼此。
荀渐忽而打个哈哈，笑道：“兄弟们都在啊，好！喝。”
对外已经亮了打烊谢客的红灯，此时聚在场子里的都是自己人。
其实也不算多，能够得上跟韩奕过节的兄弟打圆了算，不过十几个。余下那些没回家过节的伙计围在小舞厅里喝啤酒，嗑瓜子，看春晚。
甚至没有人看见韩奕他们拥着荀渐进来，直奔最角落的那个房间。
韩奕一直搭着荀渐的膀子，仿佛是自己走不动，要借荀渐的力，可他的手就一直没松劲的掐着他的肩。
包房重新布置过，沙发换成了实木雕花罗汉床，地灯、顶灯跟壁射灯不见了踪影，三个圆形的锦花灯成鼎足形团在屋顶，散发出一屋子奶油油的灯色。
一开门，宫战勾小指含在嘴里打了个哨儿，“嘿嘿，看看谁来啦！”
一众人立时静下来，纷纷叫：“老大，荀哥。”
“二哥。”这是王建凯，他站在人群的最外围，声音小，却直钻进荀渐耳朵里。
“荀渐……”这是南风。她的脸微微发红，镶钻的小皮衣修身性感。在爷们儿堆里，那么打眼。
荀渐抖抖肩，韩奕就懂了。他放开手，只听荀渐跟大家一一打招呼，末了冲着南风叫了声：“嫂子，今儿真俊。”
其实，南风、小凯、宫战、小安甚至包括韩奕自己，都对在这个包房过节感到忐忑不安。他们想象不出荀渐会作何反应，甚至已经打好荀渐根本不进直接翻脸走人的谱。
南风问韩奕非得这么着吗？韩奕执意如此。他跟荀渐从幼儿园开始坐一条板凳，流着鼻涕水玩到小学，掏着鸟窝混进中学。一起打架、逃学、研究哪个妞标致、以及怎么对付老爹老妈，他太了解荀渐。荀渐的人是回来了，可心还没有。谁能帮他？肯定只有自己。上回打了一架，没给他坡，让驴自己跳下来的。今天，他该怎么办？
可是，一切不好的预测连个泡都没冒出来，荀渐一点也不别扭，甚至是淡淡的大刺刺的笑盈盈的，他在兄弟们张罗的位置坐下，解下他老爸的围巾，脱了夹克，放在自己身后。
酒是由王建凯添，这也是韩奕嘱咐的，他还嘱咐酒要倒得慢，他想用酒的深浅找找荀渐的心。然而荀渐没让小凯停，任由小凯把一手札酒杯添的满满的。
于是，荀渐很快就喝高了。
他舌头大，讲话时呜呜噜噜有些慢。他锛着每个人的膀子敬酒，每个人都小心的瞄一眼韩奕在接到暗示后才一扬脖把酒倒进去。
“老大！来来来，我敬你！”荀渐站起来，却只有脚后跟站稳了，身体前前后后的打着晃。
“来！你满上！别仗着是老大就耍赖！满上！”
歌不唱了，音乐也停了，说话的都闭了嘴，就连迷迷糊糊要睡的宫战，也挑起眼皮儿，看着他俩了。韩奕“嘶”着，冲他们喊“看什么看！该干嘛该嘛！”四周围就又闹哄哄的了，大家分明是从老大这一常用声语气词里听出了轻松的意味，酒跟歌都更给力起来。
韩奕给自己倒满，拉他坐到自己身边，用杯沿儿跟他碰了，说：“敬我什么？”
荀渐“呵”的一笑，眨巴眨巴眼睛，说：“你叫他们都甭跟我装！你瞅瞅安子，我跟他喝酒，他斜着个眼瞄你三十多次！！怎么着，你不挤眼他就不喝是怎么着？还有他！他！”
韩奕扥扥他的袖口，低声说：“你不是敬我呢吗，说他们干嘛。”
“对！老子敬你！我说韩奕，你他妈的真不愧是我老大！你说你怎么就知道我不能！我也不想！我也！也……”荀渐拔足了气“也”了半天，韩奕静静的听，想听出荀渐的情绪，所以没人打断他，他只能“也”下去，他说：“也、也不敢再回馨东方！”
“荀渐！”南风不忍心了，不想让他胡说。
韩奕“诶”了声，冷然道：“让他说完。”
荀渐挑个大拇指给韩奕，接着说：“老大你知道我，过不去的就是我自己......这，”他戳着自己的心，顿了顿，又说“......我就是一想到……就是我只要、哪怕！我哪怕是打车路过建设路！我就想‘馨东方’就在前面儿！建设路117号！一楼v19号包房！我、我媳妇……我荀渐的媳妇，在里边让梁子糟蹋了！！还当着我的面!！还因为梁子也是个女的，我就不能把她怎么着！”
话说到这里，任周遭怎样热闹，听在王建凯耳里，也似死一样的静，他眉心拧成了一个疙瘩，攥着的拳头汗腻腻的，似乎又回到了那一天的晚上。
“然后呢”韩奕直勾勾的逼视着荀渐，像一位武功高手，要逼出他的心毒。
“然后？然后我也知道你！老子知道今天晚上非在这儿喝是要干嘛！”
“要干嘛？”韩奕步步紧逼。
“你不说熬么？熬啊！老大……”原本激昂着的荀渐突然走了音，鼻腔里有稀稀拉拉的粘稠物，酸不拉几的难受，他吸了吸，却越发的多。
韩奕没见他哭过，暗暗吃惊旋即一喜。荀渐被酸不拉几的鼻子搞得狼狈，他竟然哽咽了，“老大，你小瞧我了！”他又绷住，上下嘴唇紧紧的抿着，仿佛这两张肉皮阻挡的是倾泻而出的洪峰。
韩奕也皱了眉，等他下文。
荀渐一只手搓了把脸，搓掉眼角渗出的那一滴不明物。“老大你放心，不用你说，更不用这么多人哄着我！老子熬的住！老子还不是干熬！所有这些事儿，冤有头有头债有主，莫晓璐的仇，棍子的仇，总有一天，老子给他们渣都不少的找回来！”他说完，一仰脖，把酒干掉。
韩奕心里的石头总算是落了，刚想说话，荀渐又接着道：“棍子死的这么邪，所以咱就找上伍均，咱要不带他去给棍子上坟，也不能让车撞飞了。他不死，他妹妹就找不少小莫晓璐......对不对？”不等韩奕说话，荀渐紧跟着，“从根儿上就有人摆咱们的道儿！老大，我都能想明白，你肯定也能。”
“荀渐，你喝多了！”韩奕掰着他的手腕摁住他，荀渐硬生生把后话咽回去，往靠背上依去，那实木雕花的靠背也硬生生的。
韩奕默默的，酒端在手里，目光却转向了王建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