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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阿南的长信宫门边,有了一个一人高的大雪人。这是我和阿南手下的太监宫女们,把我推出来的那个大雪球推到长信宫后改造而成的。因为它又滚了一路,所以到了长信宫就成了一个巨人大汉的规模,比我还高出一头。阿南给它戴上了帽子,安了两个柿饼的当大眼。又用芜菁装成了鼻子,一只排刷则成了它长胡子的大嘴。猛看一眼,倒有些威风凛凛的意思。

    有了这么大一个雪人,让阿南开心了许久。她好像一时顾不上宫里那些纷扰了。

    雪,其实是天下最苍白的花朵,可是阿南却很喜欢。

    说纷扰,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。也就是冯嫣儿又趾高气昂的出来管事,领着一干宫人为边将做冬衣。几天之内,又是赏又是罚的,弄得宫中鸡飞狗跳。因为我下令关闭着鸣鸾殿,她也看出了我的意图,又找了鸣鸾殿几次晦气。

    没人为李婉宁说话,宫中人都明白,李婉宁这回犯的是死罪,我没给她一卷白绫已经是格外的宽容了。

    但,有一点,我想宫中所人都感受到了。李婉宁此事一出,宫宛的宫禁越发严了。直通外界的侧门嘉豫门被我彻底封掉。以后她们再想与家人通消息递东西,都得经通向前朝的那几个大门。我把一切都放在我的眼皮底下。

    这消息放出来后,连母后都摇头,“便是囚犯,也得让家人送碗饭进来吃呢。你这是何必!把她们关的像防贼似的。”

    我唯有苦笑而已。自从阿南叫我制怒以后,我就天天给人个笑脸。

    李婉宁的事母后是知道的,对这事,我没问过母后的意见,母后也便不说。但我看得出,她对阿南的处置有些不以为然。“后宫里同情与好意,换不来友情的。”母后说,“更何况李济虽然留用,但你却如此对待李婉宁,只会让他家更是战战兢兢。你把他家这么尴尬的吊在半空中,对你也是不利。”

    对此,我也仍然只是笑。

    我就是要让这些外戚战战兢兢,这样我才能把他们握在手心里。

    对我的宫禁令最无动于衷的,是阿南。

    也许她真的感受到了我对她的不同,或者说,她渐渐有些看穿了我,现在她对自己在宫中的处境很能安之若素。更何况,我自己也知道,我再严密的关起我的后宫,对阿南来说,也不过是个形式而已。我根本不可能真正的关住阿南,更不可能关住阿南的心。

    我和阿南的结合,从一开始就事关政治,至少父皇是这么认为的,阿南是这么认为的,天下人都是这么认为的。李婉宁的倒台,让阿南看清了她自己的分量。她不再为邓芸求情,接受了我对她的好意。我觉得她终于准备好了,迎接她新的角色。

    我把这次建章营的事当成一次机会,暗地里准备了几日,又暗暗下了几道旨。算算时间,知道得动一动了。

    这一日,我终于有时间踏了雪去看阿南。

    阿南在自己的小院房檐下支了个案子,正对着院子中的雪景,挥毫泼墨。因为天冷,我看她的小鼻头都冻得有些红了。

    见了我进来,阿南放下了手中的笔。“皇上,我发现雪景很不易画。”她笑嘻嘻的说。也许因为那个雪人,她终于不再假门假式的一见我就问安,与我随便了一点。

    我凑上去,看她的画纸,看了之后,也不免噗哧一声。雪是白的,画纸也是白的。阿南的画纸上根本就没画几笔,连景物的轮廓都没表现出来。

    而她的脚边已经团掉好几张画纸了。

    “以前妾跟着老师学画山、画水、画草木、画人物。就是没学过画雪!”阿南气鼓鼓的抱怨。冻红的小脸上有些沮丧的样子。

    我从她身后览住了她,张开手掌包住了她握笔的小手。引着她去抓起笔来。

    “画雪么,要点也就在个留白。”我把头支在她的肩膀上,一边嗅着阿南身上好闻的清幽兰香,一边告诉她。“要画的不是物体本身,而是物体投下的似有若无的影子。比如墙头瓦椽下的影子,”我捏着她的手,调动她手中的笔尖,只是轻点了几下,便点出断断续续的一条墙头的阴影。

    “再如大柏树投在墙上的影子,和墙根的草迹。”我带着阿南的手,在笔洗里洗去的浓墨,只用笔尖和笔肚在纸上留下淡淡的水印,到了该画墙角的地方,故意把树影打个折。整面白墙便立了起来。“花畦里雪丘的影子,回廊下的廊柱弯曲的投影……”我一边说着,一边在阿南的惊叹声中,一笔笔将阿南的院子点缀完善。

    待整个落满白雪的院子都在水墨之中立体起来。怀中的小东西也渐渐将身体贴到我的胸口来。

    我松了开了她握笔的手,阿南放下了笔,她没有逃开,只任由我抱紧了她。“真好看!”她说。

    当然好看,我是个全才,什么都会一点来着。骗骗不会的人,总是够的。

    我嗅着她发间的香气,“这几天太忙,”我说,“也没空与你……”

    “昨天晚上我送去的羊杂汤味道如何?是我用小碳炉煮的。”

    “你怎么也那么晚不睡?”我的脸悄悄贴上了阿南的面颊,舒舒服服地靠着她。这两天,我天天弄到半夜,到了饿的时候就派如意来长信宫要吃的。拖得阿南也不能早睡,却还很不讲理的问她为何不睡。

    这是我与阿南玩笑,阿南自然明白。

    阿南沉默了片刻,终于还是问:“皇上什么时候出发?”

    我一下子咧开了嘴,“阿南怎知我要离开?”

    又是好长一段沉默,“记得吗?我是妖女!我掐算出来的。”

    我咬着她的耳垂,压低了声音,“别对别人说!若实在有人向你打听,你就隐隐约约的暗示她们,说我可能去了许州。”许州与二哥所在江州相望,听到我去许州,他们会以为我是冲着二哥去的。刚好此时九弟的事正闹的沸沸扬扬,某些人一定会对我去许州信以为真。

    阿南侧过头来看了我一眼。

    “我有东西送皇上。”她说,并且从我怀里挣脱出来,跑进了内室,不一会,她拿了用帕子包的一只小包递给我,微低了头,“做得不好,皇上不许笑我。”

    她低头害羞的样子十分新鲜。以前就连她与我吵架时,也没见她这么不敢直视我的。

    我有些好奇,阿南送我东西可真是头一回,她向来觉得我当皇帝什么都有,不用她操心。待我打开包裹看了一眼,心脏不由得跳得快了。包裹中竟是一付鹿皮的手套。冬天在北方骑马时手冷,正好用得着它。

    我不由得抬头深看了阿南一眼。阿南不仅早知道我要出门,而且算准了我不是去许州。西北豳州驻扎着我大肇的另一支精锐——歧山营。我这回要去的正是西北,来个突击探营,以重新确定我对歧山营的掌控。阿南居然算到了这一点!她对全局的掌控果然精准。

    “做的不错!”我微笑着试戴了一下。大小倒还合适,线脚就有些不敢恭维。阿南这位公主,做这些女人的事,每每总是差强人意,我倒是已经很习惯了。

    “皮子是别人帮我裁的,但完全是我自己缝起来的。”阿南还向我表功。可说完后,她自己也更不好意思了。

    我忍不住咧开了嘴,好歹这是阿南的心意,我自然是心领了。我把手套重新裹好,小心揣进了怀里。

    “皇上路上小心。”阿南叮嘱我。

    我伸手抱住阿南,在怀里紧了一紧,“我今天天擦黑出发,来回不过十日,我快去快回。”我夜间出发是为了甩掉可能的跟踪者。

    这一回,我得离开阿南几天,心里也有些舍不得。但我还得准备行李,不能在阿南这里久留。我松开了阿南,随手卷起刚才我和阿南合作的那张画。

    “这画送我吧。”我说,不等阿南同意,就交给如意收了起来,“我带着它就像带上了阿南。”

    阿南张了一下嘴,终究还是害羞的低了头。

    我在该离开的时候离开了,给李济重新爬起来到我面前尽忠的机会,也在冯骥没摸清我意图之前,顺理成章的重新拿回一点我自己的东西。更重要的是,我和阿南之间,也需要那么一点留白,除却政治联结的纽带之外,除却亏欠与回报之外,给我们两一点点想念和回忆的空间。

    我是有意的。从冯嫣儿与李婉宁身上的两次失败,终于让我明白了这一点。当我把爱与情建立在权术之上,却又期望女人对我只谈感情的时候,得到的回报绝不可能是真情。这是我身为帝王的悲哀,可我却只能学着去适应它。从这一点上来说,阿南比我处理得好。

    十天说长不长,说短不短,每日匆匆的行军之中,总有停下来的机会。在大雪席卷过的广袤大地上,篝火边小小的帐篷里,我总是拿出那张阿南小院的画来,在这张留着大量空白画面上,我总能看到一株墨绿的身影,缱绻轻灵,兰香馨长。

    一切正如我的预料,当歧山营三军将士在突见皇帝的欣喜中,宣誓誓死为我效命的时候,我接到了斥候的探报。邓芸所乘之船,已到通州,而另一个我所请的人也已经起程出发。洛京的一潭死水终于要比天气更早的萌发春意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