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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三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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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对一向宠眷优渥的武安侯而言,这样重的惩处还是头一遭。老侯爷大惊失色,但无论他如何上本哀哭求情,皇帝都没有说出饶恕的话,分明是铁了心要治他的罪。

    果然伴君如伴虎,无论以前有多大的功劳,一旦失了君心,便是一朝溃如蚁穴之堤。十多年前睿王之乱平定后朝堂的清洗还近在眼前,那些开国功臣勋贵之后倒了不知凡几,他们是什么下场没有人比武安侯更清楚,所以如今也没有人比武安侯更明白,等待着他的究竟是什么下场。

    诸臣们几番求情皆不见效,便有那识变通的悄悄退缩了回去,隐隐有划清界限之意。若放在平常,这些无名小卒根本不在武宁侯府眼睛里,但现在这个时候,整个武宁侯府战战兢兢草木皆兵,一丝一毫轻微的动静都会造成巨大的涟漪。

    “父亲。”人到中年的武宁侯世子李铿脸上已经失了镇定,颇有几分急迫道,“听闻皇帝在皇陵一切顺利,最多再有十天就要回京了。如今该如何行事,还请父亲早下决断!”

    武宁侯李睢须发皆白,因了多年沙场征战,不离战马弓刀,到老仍是一身劲瘦,腰挺背直,精神矍铄,只是此刻的他,便如浑身精气神都泄尽,只剩颓然苍老之态,又有战场所受的伤还未愈,腿上手臂还打着绷带,塌着肩膀靠在太师椅上,半日,方叹道:“还能如何决断?已是无路可走了。家中还有些金银细软和古董字画,赶紧地,抽出一半来,趁了还有些日子,都分散到各处隐匿,再将田庄卖掉两处,交给族里充作族学之费。我跟了皇帝这些年,没有功劳也有苦劳,他既然肯留这些时日给我,想必不会赶尽杀绝,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,给我们留一条活路。”

    李铿听得冷笑不止,道:“父亲这话,就是要束手待毙了?你戎马几十年,到最后名声尽毁,自家的爵位钱财也保不住,连留一点点私财都如同做贼一般小心翼翼。父亲果真甘心?”

    武宁侯眉头微跳了一下,抬起松皱的眼皮看向儿子:“你想说什么?”

    李铿正等着这话,便忍不住站了起来,左右一扫,确认并无别人,便上前几步,低声道:“父亲,当年睿王之乱时,孝恒太子是怎么没的,您再清楚不过,既然如今皇帝要过河拆桥,咱们索性……”

    “住口!”武宁侯大骇,如临大敌般坐直了身体,浑浊垂老的眼中陡然射出鹰隼般凌厉的光,“混账,这等犯上的话也是能说出口的?”他不知当年之事儿子到底知道多少,便也不敢多问,只得斥责恫吓。

    父亲如此震惊发怒,李铿却毫无畏惧,反笑道:“说到犯上,父亲当最清楚谁才是犯上之人,既然当年果决,怎的如今全无了一丝锐气?”

    武宁侯越听越焦急恼火,一掌拍在扶手上,又急又气:“混账,这大逆不道的话如何能说出口?”

    李铿嗤之以鼻:“都已经是火烧眉毛了,父亲还计较什么逆不逆?如今全家都命悬一线了,若父亲有法子能救得全家,能使皇帝收回成命不处罚,那儿子便收回前言,从此一字不提。若不然,儿子十年寒暑辛苦考学,又兢兢业业钻营官道,多少辛苦才有了今日的地位局面,父亲一句话就要我轻易舍弃,却将儿子当成什么了?”

    武宁侯早已认了命,只一心想着如何能在这番灾劫过后保住儿孙们还能衣食无忧,怎还会去想什么力挽狂澜的法子,自然是一个字都说不出的,又隐隐觉得世子的想法实在是危险,但李铿这些年在户部为官,渐渐成了气候,自己以前在边关鞭长莫及,如今又失势惹祸,便难以制约住他,左右权衡一番,终于心灰意冷,道:“这回的事都是我临阵失误所致,既然如此,我便领了这罪,若皇上出了这口气,自然不会将气再发在你们身上。你也将方才说的事尽数忘掉,这是祸及全家的恶念,一个字都不要想!”

    李铿毫不意外这话,仍是冷笑:“父亲想如何领罪?莫不是想以死谢罪么?但你可曾想过,若你死了,当年之事没有见证人,咱们家更无法让皇帝忌惮,只怕到时候就不是抄家流放,而是满门抄斩了!父亲日日在家中,只怕还不知,如今玉京里头到处都是留言,说当日孝恒太子之死是父亲所为,因了皇帝多年被父亲蒙蔽,所以才致使后宫无嗣,若想要夏妃顺利生产,皇嗣平安降生,须得先为孝恒太子报仇,让当年的贼人伏法,安了太子之心方可。父亲可是深明当年真相的,那父亲来猜一猜,这些栽赃污蔑的话到底是出自谁的口?”

    武宁侯心头剧震,他这几年驻守边关得多,竟不知自己儿子已经有了这份心思,更不知几时皇帝已经对自己忌惮至此,他只觉满口满心都是苦涩,按捺住心头百般交集,问道:“若依你所言,又该如何?”

    李铿以为终于说动了父亲,便微微抬起下巴,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傲然:“皇帝之位,乃是诛杀兄弟得来,名不正言不顺,却还恬不知耻立年号为奉正。如今,自然是奉血脉正朔为尊,皇位归正,这才是真正的奉正,如此天下才会安宁。”

    武宁侯惊骇起身,却只觉伤腿一道剧痛,撑不住跌回椅上:“你……你这是要造反?”

    李铿见父亲全无半分支持之意,有些不悦,道:“父亲为何不能一视同仁,当年那事,和如今却也差不了多少。”

    那件隐晦而羞耻的旧事是武宁侯心头疮疤,本是剜心之痛,纵使过了十多年,却也不敢触及,今日儿子步步相逼,他不得不正面应对,死死咬了咬牙,方从牙缝里挤出来心底所想:“你既然知道我已是个反臣,便该知反臣也当有节,若我此时再反,那从此后,天上地下,便再无我李睢立锥之地,日后史书工笔,我便是猪狗不如的逆臣贼子。”

    李铿劝了半日全无效果,不免也动了气,冷笑道:“父亲只在意自己后世名声,全不管一家老小死活,如此便罢。横竖皇帝已下旨令父亲闭门思过,从今日起,父亲也不必出门了,一应外界之事自然有儿子周全。”说罢,一甩手便要出门,而门外也进来两个健仆,一左一右站在武宁侯身边,看架势十分不善。

    武宁侯忙叫住他:“你这是何意?”

    李铿回身,冷淡道:“父亲只管在家好好养伤。不必理会儿子做了甚,你只需知道,我身为李家家长,必不会让家族衰败,祖宗蒙羞。”顿了顿,又道,“父亲也不必有什么小动作,须知您那将印虽交了出去,但我这里却有一份一模一样的留底。西北还有父亲的几员嫡系大将,算算信送出去的时间,他们也快到玉京了。此事已是箭在弦上,若父亲轻举妄动,届时一家问罪,父亲可就是真的罪人了。”

    武宁侯惊呆半晌,颤抖着手指着李铿,气得几乎说不出话来:“你,你……你这孽子。早知今日,当初……”

    李铿脸色一阴,沉沉笑道:“当初?当初又如何?当初若大哥还活着,便轮不上我了,父亲可是这意思?”

    武宁侯察觉失言,陡然一悚,微张着嘴,却连一丝音也发不出。

    李铿居高临下扫了他一眼,不屑笑道:“父亲还当我不知?当初父亲为了全族的富贵荣华,也为了我能有好前程,忍痛舍弃了大哥,这份恩情我自然感恩戴德,但如今父亲却想让我舍弃这些年辛苦所得。这却不行!我可不是大哥那等软弱可欺之人,纵是天王老子,也休想叫我心甘情愿。”

    这日傍晚,俞宪薇照样尽职尽责在漪兰殿一番查看,目不斜视地走了。荆王在窗缝里瞧见她背影,只觉十分有趣:“这小丫头真是个蜗牛一般的人,只略碰一碰触角,便缩回去再无动静了。不经逗啊。”他自己都没发现,自己眼中满满都是笑意,和往日从未深达眼底的笑容截然不同。

    等到人走过拐角,素白的一角裙子也消失在游廊后再看不见,荆王才深感惋惜地微微叹了口气,忽然整个人一顿,伸手摸摸自己的脸,摸到仍然上翘的嘴角,自己愣了愣,又是一笑。

    这时,外头闪进一个穿内监服色的矮小身影,看容貌却是他从宫外带回的几个侍从之一,只见那人低着头快步走近,凑到他耳边细语几句。

    荆王眉头皱起,脸上笑意荡然无存,取而代之的是淡淡冷酷之意:“果真?”

    那内监道:“李铿原本安排了许多人,想去市井散布闲言碎语,说当年孝恒太子之死是皇帝所为。谁知这些人还不及动作,便都被诛杀在住所。”

    荆王挑眉:“蠢材,这点小事都办不好,只知钻营小道,难堪大任,怪不得堂堂武安侯府还要一个老头子撑起门户。”

    内监继续道:“李铿怕是被这事吓破了胆,只是如今武安侯府只许进不许出,也问不出什么消息。”

    荆王随手拿起小铲子,为花盆里初初冒头的杜若草松了松土:“他能有什么?皇叔几时顾忌过武安侯?他真正顾忌的是李铿手中那些在户部任上搜集编录的百官行贿档,那才是会动摇一国根基之物。据说被李铿分开藏了,之前皇叔估计有误,没逼得李铿拿出东西来,眼下打草惊蛇,引得对方狗急跳墙,李铿箭已出弦,便收不回来了,只得借武安侯之名拼死一搏。怕是今夜就有动作了。”

    内监抬头,忙道:“那殿下这里……”

    荆王摇头:“皇叔早有准备,不过是瓮中捉鳖罢了,若我有准备,事后被追查时到底容易露马脚,不如若无其事的好。虽然惊,却未必险。”

    内监到底不放心:“刀剑无眼,殿下置自己于险境,实在不妥。”

    荆王淡淡瞥了他一眼:“你如今话越发多了,不如派你去城外看着顾效,如何?”

    那内监一惊,心知他已下定了决心,便不敢再说话。